我從市里的學(xué)校回到鎮(zhèn)上時，一下車大老遠就看見她坐在拖市初中門口，用細長細長的竹簽打毛衣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門衛(wèi)蘇老伯叨嗑，眼睛卻一直盯著幾十米外的車站。見我下車，她收了毛線竹簽疾步迎了過來。
天空黑蒙蒙的，已是深冬，雪花肆無忌憚飄忽著。我朝她喊了聲，媽，我回來了。她噯了一聲，跑到我旁邊要奪我背上的包，我說不用了，真的不重。于是她搓搓手，為我拂拭掉身上零零落落的雪花，旋即打開傘，她只顧著我，全然不知自己大半部分身子晾在漫天大雪里。我一把奪過她右手里擎著的傘，高高舉在她頭頂。她側(cè)頭看我，要上揚四十五度才能看清我的臉。唉，轉(zhuǎn)眼你就躥這么高了，時間過得可真快呀，她低著頭自顧自地邊走邊感慨著。
爸爸在鎮(zhèn)上拖市初中帶畢業(yè)班，教的是數(shù)學(xué)。她在學(xué)校食堂做工，為幾百號住宿生準(zhǔn)備餐點，一日三餐，累倒是不累，只是偶爾上早班要摸黑起很早去做早餐。
學(xué)校分配的單元樓坐落在北面，需橫穿過四四方方的操場才能抵達。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二場雪，空曠的操場上沒有人，學(xué)生都放假回家了。操場上鋪了厚厚的雪，我們肩并著肩從上面走過，相顧無言，鞋子踩在雪地上發(fā)出咯吱咯吱的聲響。
爬到六樓停住的時候，她用一只手撐著墻直喘粗氣。我拿鑰匙正準(zhǔn)備開門時，對門許阿姨正巧推門出來。喲，齊明回來啦，咋這晚撒，都兩點半了，你媽十一點就跑去門口等你了，我就說嘛，從市里打車回來至少也得要個把小時，她硬是不聽我勸。
我和許阿姨打了個招呼便開門進屋了。我把包擱在沙發(fā)上，她放下快要織好的毛衣便去廚房做飯。她許是怕我窺見她紅腫的手指，所以進了廚房才脫去棉手套擱置在案板上。而這細微的動作，卻在我正欲進書房經(jīng)過廚房門口時看了個正著。她的手指紅腫得厲害，活生生像極了街邊烤爐上剛烤熟的香腸。我怔立在廚房門口看得發(fā)呆，她搓搓手說，沒事的，最近氣溫陡降，又下了雪，所以才凍了手指，過幾天應(yīng)該就會好，你去房間里睡會兒吧，坐一個多小時的車應(yīng)該很累了。
吃完飯我收拾碗筷要去廚房清洗，她還沒吃完，忙起身從我手里奪過碗說，你去歇會兒吧，待會我吃完了來洗。我朝她甩了個詭譎的眼神說，你以前不都是教育我和姐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么。她夾了一塊回鍋肉，笑笑說，現(xiàn)在你們長大了，這些小事還是留給我這個老骨頭來干吧，你們得把精力全花在大事上。
晚上看了會電視覺著有些困了，我進了房間躺床上正準(zhǔn)備睡覺，忽然間門咯吱一聲開了，她右手搭在門把上，左手撐著門框，探進來半個腦袋問我，今天怪冷的，要不我進來和你一起睡吧。我問她爸去干嘛了怎么這么晚都還不回來，她接了話茬兒立馬回我說他去市里開會了明天才回來，然后眼睛直勾勾瞪著我等我表態(tài)。我說那好吧，你再去客廳拿個枕頭過來。她轉(zhuǎn)身去拿枕頭的剎那，我看見她爬滿皺紋的額頭頓時松散了許多，臉上掛著輕輕淺淺得意的壞笑。
她把枕頭擱在我腦袋旁邊便躺了下來，沒過多久她把頭偏向我輕聲問我睡著了沒，我瞇著眼說還沒。于是她起身去床邊的書柜上拿來一本厚厚的相冊，封面已有些發(fā)黃，純綠的底色也淺淡了許多，歲月靜靜流逝，一切都恍若隔世，我有時候甚至懷疑這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永恒的東西。
她批上紅棉襖，盤腿坐在我旁邊。她自顧自地翻開相冊，一股陳舊的氣息在房間里彌漫開來，我聞見光陰悄悄從耳旁溜走的聲音。翻到第五頁，那一頁是我和姐姐很小很小時候的照片，全是黑白照。她指著其中一幅問我哪個是我哪個是姐姐，我斜眼瞟了一下不經(jīng)意地回答說左邊是我右邊是姐姐。她霎時笑出聲來，喚我是傻孩子，爾后煞有介事地講起那時候的奇聞異事來。她說你這小子呵，小時候調(diào)皮得很，特鬧騰，和誰都愛攀比，看見你姐姐扎馬尾辮，你硬要我也給你扎一個，而且還一定要比姐姐長，拉你們?nèi)フ障嗲疤氐匕涯憬泐^發(fā)剪得比你短了些你才肯入鏡，這不，你看這張照片，你的馬尾辮是比你姐長了點兒，可是你姐的小臉也拉得挺長。你還真別說，但凡看到這張照片的人都問我你們是不是雙胞胎姐妹花。還有，那時候你們姐弟兩成天對著干，沒有一天是讓人省心的。
其實這些舊照片我已經(jīng)看過無數(shù)次，小時候的一些事她也給我講過很多遍。但是每當(dāng)她拿出相冊問我到底誰是姐姐誰是弟弟的時候，我總是裝作不知道似的回答錯誤，要不然，她就接不上話繼續(xù)往下講那些我熟爛于心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。姐姐在省城讀大學(xué)，半年難得回來一次，爸爸這些年一直教畢業(yè)班，又是班主任，責(zé)任大雜事會議多常常忙得不可開交，我也上高三了，每月回來一次也就兩三天功夫，于是常常剩她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屋里。說不孤單，是不可能的。
翻完相冊，她復(fù)又躺回來，一頭扎進暖烘烘的被窩里。她背對著我不說話，我從被窩里抽出手來從她頭上扯下一絲白發(fā)，我問她疼不疼，她卻叫我再仔細找找，幫忙把白頭發(fā)都扯掉。其實她的白發(fā)就是這兩年才開始有的，她把她的青春與活力都幻化成汗水，滋養(yǎng)了我和姐姐，我們漸漸出落成健康的少男少女，她卻日益老去，皺紋爬滿了臉，白發(fā)也開始潮水般蔓延至頭上每一個角落。
我正怔悚想得出神，她把腳伸過來搭在我腳上，然后驚訝地叫出聲來，咋冰涼冰涼的，我來幫你暖暖腳吧。說完她從被窩里拱過去爬到我腳邊，把周圍被子壓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，便開始用熱乎乎的粗糙的雙手輕輕揉搓我的腳。她的手總是那樣暖，像是肅殺冬日里高掛著的艷陽。
她起初用手在我左腳上輕輕滑過，像在找尋著什么，而后大拇指停在我的大腳趾上，那里有一塊肉死了，深凹下去，依然沒有長起來。于是她一邊揉搓著我冰涼的腳一邊在床那頭自顧自地又講開了。
那是發(fā)生在十三歲夏天時候的事。有天中午天氣悶熱得不行，我們一群小伙伴泡在河里游泳，有人提議去河邊棉花田里捉迷藏，我就是在找尋他們的時候赤著腳在田野里一陣狂奔，不想?yún)s踩到一條大烏蛇，大腳趾被咬了一口，針扎一般的疼痛難忍，腳掌和小腿吹氣球一般立馬腫了起來。恰巧當(dāng)時她正在不遠處的河邊用木棒子捶衣服，聽聞我聲嘶力竭的哭喊聲扔下木槌風(fēng)一般飛奔過來背著我跑到鎮(zhèn)上車站，司機看這情形嚇壞了，飚飛車半個小時就到了市人民醫(yī)院。在醫(yī)院休養(yǎng)了一個多月，蛇毒終于是被排出來了，傷也好了，只是疤痕一直都在，像是一塊難以愈合的紀(jì)念。
說完我被蛇咬的事，她又過來摸我肚皮上筷子一般長的傷疤，緊接著又談起我生病開刀的事情來。
我剛出生才十個月，有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，大人們怎么哄都沒用，于是用自行車馱去鎮(zhèn)醫(yī)院診斷，醫(yī)生說是腸梗阻，但是鎮(zhèn)醫(yī)院治不了，只能去五十公里外的市醫(yī)院。那是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初，那時候通鄉(xiāng)公路還沒修建，沒有客車通往市里，于是大人們找來一輛拖拉機連夜把我送往市醫(yī)院。總算是有驚無險，主治醫(yī)生說要是晚來兩個小時的話，他們也無能為力了。然而，好景不長，七歲那年舊病復(fù)發(fā)。在手術(shù)協(xié)議書上簽字的時候，醫(yī)生問她是在原來的刀疤上動手術(shù)還是在旁邊再開一刀，為顧及我將來的外表形象，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。其實這是有風(fēng)險的，如果先前的疤痕再次被切開后生長緩慢難以愈合的話，那就難辦了。大難之后必有后福，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生過大病了，我吃的香睡得好不比同齡人矮，成績還不錯。
她總說我是她逃不掉的禍，是她躲不過的福。小時候鬧騰得很，又多災(zāi)多難，稍大一些后，卻懂事得比誰都快。她說她在我身上操心只操了十五年，而一般別的孩子，過了二十歲都還不懂得人間疾苦父母辛勞。
也不知她到底講到哪里了，我聽著聽著就很快沉入夢鄉(xiāng)。她不厭其煩的絮語像是冬日里淡淡的光線緩慢地飛進我的耳膜，恰似一首溫柔的軟綿綿的睡眠曲，引領(lǐng)著我遨游在甜蜜華美的夢境邊緣。
其實每次月假回家，她對我講的無非就是這些我早已熟爛于心的陳芝麻爛谷子。我總是以一個旁觀者和無知者的心態(tài)來聆聽她一成不變的說辭，然我并不覺得厭煩。相反，我從她日復(fù)一日的嘮叨中漸漸懂得生的意義，奉獻的魅力，以及寬容和大愛賦予我的孜孜不倦的汩汩溫暖與關(guān)懷。這些都是我從她那里學(xué)到的，最平凡而又最真切的道理，每次回想起來，都有溫?zé)岬囊后w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
高三的假期總是短暫。第二天吃了午飯，整理好行裝，她送我去車站。其實車站就在百米外，透過臥室窗戶就可以看得很清晰。但我是拗不過她的，她執(zhí)意要去送我，每次都是這樣子。
走之前我敲開對門和許阿姨一家道別，在她家客廳逗留了一小會兒。無意間提起我媽被凍壞的手指，許阿姨連連說道，還不是你媽每天凌晨三點就起來去和面給學(xué)生做饅頭，冬天這么冷的天氣，其它阿姨都不愿起早床，你媽就主動替別人頂上去，畢竟上早班可以領(lǐng)十塊錢的補貼。她坐在我身邊一直向許阿姨使眼色，不過許阿姨講得起勁沒看見，反倒是被我注意到了。
上車前我裝著很惱怒的樣子嗔怪她，媽，身體要緊啊。她口里敷衍著說知道了知道了，一面又囑我在學(xué)校千萬別餓著肚子。
車要開走的時候，我用手擦掉玻璃上依附著的水汽，朦朧中隱約看見她站在雪路邊一動不動的身影，像極了路旁這冬日里漸漸老去的枯樹。我努力抑制著的淚水，竟是這般不爭氣地一串串滴落而下。
她就穿著那件打我生下來起就穿在身上的紅棉襖，站在路邊等著自己讀高三的兒子漸行漸遠。等到她模糊的身影在我回望的眼神中變成一顆小紅點時，心里有一個聲音漂浮起來，我想我下個月放假一定要早些回來，好讓她不會在這冬日漫天風(fēng)雪里等我太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