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一個漫長而油膩的黃昏。
昨晚,同宿舍的馮石和鄰屋的同學打了一仗。鄰屋的人讓馮石關掉音響,那玩藝兒吵得他們睡不著。馮石飛一般從上鋪跳下來,手提著壘球棒。轉眼便和三個兄弟沖出去了。小龍躺在床上,聽見許多人在罵呀。宿舍里的人都爬起來,笑嘻嘻地貼在門窗的玻璃上,看馮石他們打。小龍一點也想不起來。他簡直找不到一個想爬起來的細胞。他們哪兒來的那么好的興致呀!小龍的心很平穩地跳著,他把耳塞放了最大聲。在嘈雜的音樂聲里,他團緊了身上的棉被。
有人說:“起來!小龍,開片啦(廣東話:打起來了)!”
另一個人說:“叫他干什么。”
小龍想:快點過去吧,這個無聊的晚上。
小龍還是坐在半紅半暗的教室里。今天的兩節數學課,小龍幾乎沒有聽懂一句話。他拼命地轉著腦筋,踉踉嗆嗆地跟著老師的鬼想法。他不停地想啊想,他的頭發都快想得脫落了。滿課桌都是他一條條的頭發。
“大家明白了嗎?”老師問。
“明白了!”教室里一片喊聲。
小龍一句話也沒說。他呆望著黑板,根本不知道上面一個個符號是什么意思。它們都咧大了嘴,橫橫拉拉地躺在黑板上。小龍握著筆,在書上涂了一個又一個大黑圈。他反不會的題全都畫上,他想下課去問老師。他圈呀圈呀,他把一本書都快圈完了。
“你想讓我講一本書?”老師瞪著小龍問,“你全不會?”
小龍說不出話。他想,或許我現在還笨了點,或許我將來會好的。小龍看了看表,他仍然不想去吃飯。他要留下來,他要陪著這紅色的教室。小龍臉上的絨毛反射著光。他的臉像夏天的桃子,半白半紅。
小龍的頭發剪得很短,爸爸讓他剪個光頭。理發店的師傅笑著說:“不后悔?”然后就一推子推了下去。小龍看見自己的頭上泛起了一條青色的光。很快,他帶著一頭四射的青光,走出了發廊。
一層一層,晚霞暗下去了。小龍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點也不餓。他坐著,看著吃過了飯的同學一個個說笑著走進教室。整個屋子里都回蕩起了聲音。小龍就這樣呆呆地看著。后來,聲和光都沒了,那就是黑夜。小龍躺在自己的床上。
你們別說話了。小龍想說,但是他很快就睡著了。
第二天,小龍看見了王麗的父母,他們是兩個很黑很老的人。小龍想,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難看的人呢?王麗的父母對班主任很大聲地說著什么,王麗在一旁一聲不吭。王麗的爸爸很惡地大吵了一通。班主任很輕地說了一些話。王麗的媽媽也很兇地大吵了一通。班主任仍舊很輕地說了一些話。王麗在一旁始終一聲不吭。班的同學都呆看著站在教室前的王麗一家。大家也一聲不吭。
之后,小龍看見王麗的爸爸的嘴唇在不停地翻動,班主任的頭不停地點呀點呀。等他點完后,王麗爸爸拉起王麗,他們走遠了。
“王麗的學費丟了。”一個家伙說,“看他老豆(廣東話:老爸)老母急得那個粉樣(廣東話:呆傻)!”
又是數學課。小龍又畫了許多圈。他一聽到下課鈴就高興極了。
中午的太陽小龍沒有看到。他正想走到外面的時候被一個同學叫住了。“老師叫你去!”說完,那同學飛快地看了小龍一眼。
小龍到辦公室,發現老師正在等著他,旁邊坐著王麗。他們兩個只是看著小龍,好像小龍的一切他們早就知道了。
“林應龍,昨天吃晚飯的時候,你是不是一個人留在教室!”老師問,老師盯緊了他。小龍沒有說話,他在回想那個滿天彌漫著鴨蛋黃兒的黃昏。
“把錢拿出來吧,我們全知道了!”老師突然說。
“快拿出來!”王麗喊。
小龍還是沒有說出話:我沒有偷,我沒有偷。他的記憶告訴自己:那個紅色的下午,我一個人陪著太陽坐在教室里,除了陪著,我什么也沒有干。
眼前的紅色一點點模糊,小龍的腦袋緩慢地啟動了。他想起小時候,從窗臺
上拿起爸爸綠色的打火機,用它在草地上快樂地玩了一個下午。然后爸爸就站在了他的面前,叉開大手的爸爸啪啪地兩個巴掌就把他打倒在地上。他從爸爸的眼中看見了大人的憤怒,看見了灰暗的堅定。爸爸竟然能那么快地知道是他偷了打火機。進家門前小龍已經把它扔掉了,扔進了冒著黑泡的深井里。可是爸爸還是知道是小龍干的,沒有一點迷惑和疑問。小龍想:也許剛才就蹲在井里呢,也許扔下去的打火機正砸在他的頭上。小龍覺得,世上有一個全能的窺視者,總在靜靜地觀察著一切。小龍心中越來越明白了。是那個人,告訴了爸爸,告訴了老師的王麗:偷東西的就是小龍!
可是,我根本沒有偷,小龍想。
窺視者是不可違抗的,他能看見一切。他看見小龍偷了爸爸的東西,也看見小龍偷了王麗的錢。沒辦法的小龍一個人回到那個下午。他坐在王麗的桌子前。除了他,一個人也沒有,教室里靜靜的。小龍無意地把王麗的抽屜拉開,他突然感覺到了什么,他抬頭看了看夕陽。他覺得除了夕陽,還有一道目光,從晚霞的背后射出來。夕陽再沒有說話,沒有阻止他。他把頭低下去。看見了那一疊厚厚的錢。
我沒有偷,沒有偷。小龍想。
小龍在商店里走得很慢很慢。他買了很多東西,他穿上很漂亮的球鞋,他在操場上狂奔。他仰起頭喝著可口可樂,他把可樂的罐底一直朝向天空,那黑色的水在嗓子里拼命扎他。他全身抽動了一下,然后,打了一個很響的大嗝。他好像把肚子里的氣都擠出去了。他走進游戲機室。他一次投進四枚硬幣,他兩手握著兩只槍瘋狂射擊,屏幕上的魔鬼,像骨牌一樣群地倒下。他坐在過山車上,聽著車咕通咕通地往頂上爬。全車的人都像暈過去一樣靜。他心里有點怕,他覺得他正在被人拼命地往天上拔。他想下車,但兩臂被兩塊軟板緊緊地卡住。讓我下去吧,我要死了!小龍想。就在這時,過山車到了最高點,在那里車子好像為他停了幾秒鐘。全世界都靜止了。然后,全世界急速墜下。他覺得的內臟突然翻了一個個兒。他的身體一下子沖進了地球的底部,而他的心還停在最高點。
王麗一下子站起來:“好啊,你把我的錢花光了!”
王麗爸爸沖過來:“賊!”
王麗媽媽的眼睛冒著光:“小偷!”
老師們一齊伸出食指:“你,高二(3)班的敗類!”
小覺得他有點崩潰了。他想,或許我真的偷了吧?但我并不記得。我一直是個好人,我沒想過干壞事。好像我做了一個夢。在夢中人夢見我還醒著。這樣,是不是能罰得輕一點呢?小龍想。
班主任和王麗,和王麗的父母一齊搖頭。他們一言不發地盯著小龍。小龍怕他們一下子過來,把他撕裂。
這一切將怎么收場呢?小龍想。
小龍的余光看見,窗外走廊的同學來來回回,他們一個個都故意走得很慢。有的人停住了,有的人把臉貼在玻璃上。他們看見了小龍,看見了被按住手的小偷。
小龍低著頭,半敞的門后面,馮石朝他走過來,走得很大。
后來,馮石的手很鼓地插在口袋里:“我拿了,罵我也行,開除我也行,總比被這小子供出來強。”馮石一字一句地說。
王麗突然捂著臉大叫:“賊!”
幾個聲音都突然吼起來:賊在這兒!
看熱鬧的人們擠滿了窗口,窗上面結滿了人呼出的白汽。小龍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。
馮石說:“孬種。你哭個屁!”
小龍不知道為什么要哭,他只知道剛才的氣氛一下子散掉了。他又變成了原來的他,一種逃避不了的無聊又一次把他濃濃地籠罩住。他突然覺得這世界頂沒有意思。剛剛,他的每一句話,每一個動作,都會有人聽有人看。但現在,他們更愿意注意馮石了。他又變回了無聲無息的林應龍,一個站在一旁不知為什么哭了的家伙。這個中午,好像在他平凡的生活中突然開了一朵鮮紅的毒花,那花雖然很毒,但是很紅,很漂亮。他從來也沒有試過這樣的心跳的激動。他想:到底是誰偷了?他清晰地記起那疊紙幣的樣子,記起紙上的老人安詳地微笑。他聽見老師巴巴巴地罵他,他看見班長對他大吼,身邊的王麗用大眼睛死死地瞪著他。但這一切,都在一瞬間被馮石搶走了。他只是飛快地擁有了一下,轉眼便什么都沒有了。
小龍滿眼都沾滿了水,每一滴水都晃動著。他轉過頭。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個躲在太陽背后的窺視者,透過金色的眼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