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,聽滿叔講,有種小蟲,名叫怪哉,沒長腦袋,沒生尾巴,來無影,去無聲,碰到煙呀霧呀,水呀氣呀,馬上化解,很難逮住,要是逮住了,泡酒吃了就會成仙。
多年來我.一直在尋覓這神奇的怪物。有一天,見到一位農(nóng)村老太婆,沿著烏江岸邊的沙路,不時彎腰撿起別人扔掉的卷煙鍋巴,裝進(jìn)自己的煙袋。問她撿來干什么,她不睬我,又彎腰撿起一截,塞進(jìn)煙斗,接上明火,吧噠巴噠,吸個不停,直到煙里哧哧作響,一彎白煙消散在晴空。過了癮,才笑瞇瞇地對我說“毛崽,你不曉得,人的肚皮里頭有好多煙蟲在梭喲。這點煙鍋巴一進(jìn)去,蟲蟲就化了?!?/p>
啊?碰到白煙就化解,莫非煙蟲就是“怪哉”?
又一天,耳邊響起一陣油腔滑調(diào):“收酒瓶子,香檳、烏江、大關(guān)、鴨溪,樣樣都要:”抬頭一看,一個肩掛背篼的老漢晃到窗前。我遞過一只空瓶,他未接穩(wěn),殘酒漫在窗臺的灰塵中。他急忙將那花白腦袋向下一埋,用那吸盤似的雙唇“唿”地一下,那攤酒味全吸進(jìn)肚囊。他仰頭“嘿”了一聲:
“毛崽,人的肚皮里頭,酒蟲多得很。怪得很,這口好酒一下‘肚家寨’,蟲蟲就化了!”
酒蟲一遇酒精,立刻化解,如此說來,“怪哉”又該是酒蟲?…
十年浩劫開始了。首先遭到浩劫的,當(dāng)然是那些有真才實學(xué)的知識分子。他,被那些別有用心的造反派扣上“反動學(xué)術(shù)權(quán)威”的罪名,被幾個暴徒五花大綁,押進(jìn)會場,被兩個魯漢按著腦袋強迫認(rèn)罪。他奮力擺脫魔掌,甩了一下長發(fā),昂首向天,放聲大笑,結(jié)果被歹徒用鋼釬打斷了右手。不久,好客的監(jiān)獄接待了他。三年后,被造反派遣送愿單位,強迫他敲鐘,這個怪人.每天只敲九下,多半錘也不敲,因為造反派每月只賞給他9元人民幣的生活費。結(jié)果,被造反派一腳踢到農(nóng)村勞教。
一位村姑侍奉了他,為他生了一男一女。孩子該讀書了,妻子就求丈夫取名,丈夫冷冷地說:“還用得著我來取么!農(nóng)民干活,男子每天評十分,女子每天評八分,這是人民公社的規(guī)矩:你照章辦事就行;兒子就叫他‘十分",女兒就叫她‘八分",”賢惠的妻子只好照章辦事。
后來,他平了反,好不容易從十八層地獄中爬了出來??上Р荒苤夭倥f業(yè),長期抽煙酗酒已成晚期胃癌。他不愿拖累妻子兒女,偷偷弄來滿瓶酒精,對著胡子,仰面一栽-----當(dāng)他的學(xué)生從四面八方燈籠火把地趕到他身邊時,他已躺在花圈編織的樂園里。陶潛的《挽歌詩》中唱過:
親戚或余悲,他人亦巳歌。列去何所道,托體同山阿。
不過,這位老師是不能“托體同山阿”的,他只能進(jìn)入火葬場,爬上高煙囪,然后落入西方極樂世界!
現(xiàn)在,我總算找到了真正的“怪哉”。怪哉,不是滿叔說的那種怪物,也不是東方朔先生說的那種小蟲,而是一個冤魂,一個被人扭曲了的冤魂!這個冤魂,最終化解在苦酒里,可惜,可惜!